吴韩林
《海燕》姚鄂梅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
姚鄂梅最新长篇小说《海燕》，书写了一个名叫海燕的小镇少女励志奋斗的人生故事。与近年来流行的“小镇做题家”颇有不同，尽管海燕也有着挑灯夜读的佳话，但高考遭陷害意外失利，只上了中专。在此维度上，海燕似乎是一名失败的“小镇做题家”。名落孙山的考试经历，成为海燕心中长久的痛楚。或许正因如此，海燕始终都在仰望着身边那些成功的“小镇做题家”，为他们的学历光环赋魅。这层光环既迷人又惑人。《海燕》的写作，即从此处展开。
在我看来，《海燕》这部作品恰如其分地折射出当代社会的学历焦虑。对海燕来说，学历的焦虑感最早来源于她那轻而易举就考上北京大学的哥哥海鹰。强“鹰”弱“燕”的家庭结构，在父母眼中理所当然地成为两人天资“相差甚远”的某种佐证。成绩优异的哥哥永远是展翅高飞的姿态，留给妹妹的也永远只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模糊背影。长此以往，这种落差感渐渐演化为海燕的自我认同，“难怪什么都不如哥，原来她跟哥从上辈子开始就不是一样的人”。
海燕无法成为下一个海鹰，但是可以接近像海鹰一样考上北京大学的人。他们身上的“北大”二字，“就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清风，吹开了积郁已久的乌云”。海燕与北京大学毕业的丁老师闪婚，之后更是独自挣钱养家、供他求学深造，她做这一切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与哥哥海鹰达成“平等”，甚至“走到哥的前面去”。可以说在整部小说中，哥哥海鹰始终宛若一个不在场的幽灵，成了妹妹海燕的参照系，左右着她的人生选择，成为她毕生想要企及并且超越的对象。这种自我证明的迫切感一直萦绕在海燕心中，郁积成疾。
但小说想要叩问的是，高学历是否等同于好人品？无论是高中时不爱搭理海燕的高中生吴为，还是结婚后出轨的丈夫丁老师，抑或是从未收到过回信的哥哥，似乎都在表明，海燕将学历投射于人品的不切实际观念。如果进一步追究，海燕此种价值观念的养成，一方面固然离不开所谓的原生家庭带来的情感创伤，但另一方面，海燕所秉持着的“努力学习-考好大学-获得成功”的世俗逻辑，似乎是一代人价值观念的缩影。在这里，与社会生活脱节的知识本身，竟获得了不言自明的崇高性——它暗示，美好的生活就藏在知识背后。这种隐性的价值观念，在作者的文字中也不时浮现。正因如此，吴为与哥哥海鹰的婚恋对象都必须是北京人，融入地缘属性的“上层”成为叙述者眼中高学历的价值回报。就海燕自身而言，即使工作后，也不忘学习《金融英语》。而心慈手软的叙述者，也必然要让她这一学习行径获得某种回报，在接待外宾时显现出学习的独特优势。但在丁老师那边，言与行的双重矛盾与溃败，似乎又在表明学历本身的不可靠。一边努力赋魅，一边又在努力祛魅，这两种矛盾的价值观念并行不悖地共生于小说之中。作者在此试图抛给读者的问题是，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理解我们念兹在兹的高学历？
或许，学历本身并不是值得臧否的对象，小说的核心症结在于，海燕始终未曾真正走入学习背后的知识中心。知识的殿堂总以一种虚拟的方式，存在于她对远方的想象之中。在海燕与丁老师的通信与对话中，有两处细节十分耐人寻味。一处是海燕对北大学子生活的想象，远方是忙碌且有意义的，而海燕自己的生活却“像一头关在栏里饿得嗷嗷乱窜的猪”。于是海燕感叹“我总感觉自己像个站在岸边的人，永远在看别人游泳”。但读者或可追问的是，海燕真的下过泳池的水吗？也许未必。海燕的终极目标，并非在知识的海洋中畅游，而是涉水过河，趁早渡到彼岸，来到理想生活的应许之地。另一处是当海燕在新环境中工作不如意时，海燕写信给丁老师：“我也有点想读书了，这些年来，我一直没有中断过读书，只是因为目的不明确，看书流于消遣。这是一种精力的浪费。”因此，在海燕的观念里，代表知识的书籍永远占据着首要地位，阅读与学习则是自我提升的不二法门。换言之，“学”必须能够加以“致用”，否则就是一种“消遣与浪费”。海燕这种过分积极的心态，丝毫不亚于我们如今正在经历着绩效社会的自我规训。海燕总是把远方以知识为中心的生活想象得过于美好，把自己切近的生活过分贬低，但这种贬低背后何尝不是一种躲避现实的秘密出逃？因此，当海燕真正走进北大校园，敲开丁老师宿舍的大门，一位陌生女人的出现，方才彻底击碎了海燕有关远方城与人的美好幻想。
海燕的一生，总是笼罩在某种迷雾当中，看不清前方的道路。无论是原生家庭、职场关系，抑或是婚姻生活，海燕总是在雾里看花，对学历光环的想象并没有带给海燕真正的人生智慧，反而愈加成为束缚她远走高飞的荆棘密林。
在《海燕》这部作品中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，南方作为一种隐喻在小说中频频出现。它不仅是经济富饶之地，同时也是有关另一种生活可能的想象。每当现实生活不尽如人意，去南方便理所当然成为所有人的托词。但失踪的小潘父亲并没有去往真正的南方，而是死在了南方的乌有之乡，他的尸骨永远被埋藏在行将消逝故乡的泥土之中。而对于海燕的暗恋者小潘来说，戏仿一场银行抢劫事件，不仅能将心爱之人送上青云，而且也能让自己承受意外杀死父亲的法律惩罚。小潘没有受过多少教育，但作者始终让其作为一个辅助的叙述视角出现在小说之中，或许正是为了提醒读者，在小潘罪与罚的忏悔之中，我们或许可以想象海燕穿透层层迷雾，越过大海，看见另一种精神深度的可能。
（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）